想喝啵啵茶

百年

二十三、

陆百年和雷达兵一起下山背油料,因为依旧没来的补给车。陆百年坚决不肯再背氧气袋,扶松就常常停下来等一等他。

“你不要急……不要急陆百年。”

陆百年在山路上大喘气,往前又踉跄着挣扎几步。

扶松有些着了恼:“你再这样、我不让你下来了陆百年!”

前头几个人回过头,笑着看雪山里一身显眼的陆军绿。挪到雷达站时人人都嘴唇紫红,都弯腰扶着膝盖。

雷达站里忽然炸起了哨音,大喘气着的雷达兵拔腿冲向战位。唯一的局外人陆百年原地歇着,依靠着大门慢慢还着魂。一等警报慢慢落下,陆百年拎着腿往方舱挪,战位上的扶松正敲着键盘,雷达搜索基线一圈圈地旋转,技术参数在跳跃,指示灯在闪烁。

特情结束后扶松和陆百年一起在方舱外坐着,望着山巅旋转的天线。

“每天都有一等吗?”

“不一定,少的时候两天一回,有时候一天七八次,但是过年的时候每天都有。”

“怎么过年要拉这么多?”

“战备意识啊陆百年——我们是眼睛,还是……不睡觉的那种,”扶松说着就躺下去,望着澄澈天空,“你家在哪儿?”

“江苏,苏北。”

“我家在安徽。”

陆百年也跟着他躺下,躺下了似乎是好受一些,两个人都满身油料味。

“你们都不过年吗?”

“都吃上脱水菜啦,还不是过年?”

“……”

陆百年在永冻土上躺着,硌得很不舒服,扶松翻过身来看他。

“你在学校里,生活是不是很有意思?”

陆百年努力想着,高原让回忆都有些困难。学兵连时山里那噩梦般的三个月,军校生活的种种艰苦,还有许多不堪回首的记忆。陆百年张了张口,看着扶松黑红的脸都说不出来。

“学校……很有意思。”

“你去过北京吗?”

“没有去过。”

“你以后会去的。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

扶松的话并不是个问句,他看着陆百年,把这话又重复了一遍,陆百年不知道怎么应,也并不理解扶松的执着。

“为什么非要去北京呢……”

“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听广播呀,广播都是北京来的,机关都在那里,情报也都去北京。那是很好的地方,亢站长说我们战备就是在保卫首都。”

陆百年只好说:“我在电视上见过。”

“那你看过阅兵?”

“我看过,但那是三十五年的时候。”

扶松惊讶地瞪着他:“你家里那时候就有电视吗?”

“不是,是县里统一组织的。”

“县里?县里为什么组织你去?”

陆百年笑了,笑得露出白牙:“因为……我爸爸在那次阅兵式里。”

扶松半天合不上嘴。

“他从越战回来,二炮方队。”

84年有很多记忆,因为那史无前例的劈枪,第一次昭展世间的战略导弹,刚从对越和南沙海战回来的受阅队伍,带着后无来者的杀气。

“老天爷啊……那回阅兵,我要是也早生十年就好了。”扶松默默躺回去,“陆百年,你可记得,以后你要能去北京得替我好好看看。以后你见了阅兵,电视上看见他们也就是看见了我。”

“我们都能被看见。”

扶松牵了牵嘴角,未必算是个笑容。

 

陆百年烧了一脸盆热水,但绝不可能真烧得开,从锅炉房端到江望潮房里时那一段路又凉了一半。陆百年有点愧疚,江望潮并不计较,他知道这里一脸盆温水的可贵。

陆百年半跪下来,撸高了袖子给江望潮脱下鞋,老树根般的双脚有些明显的水肿。陆百年给他轻轻按着,江望潮始终没什么表情。

“怎么还会这个?”

“我爸爸有风湿,在家是我照顾。”

江望潮隐忍着疼痛,感受着那双手上传来的热度与力量。他看着陆百年的头顶,第一次看见他头上的发旋,这发现让江望潮觉出了一份有趣。

“你怎么两个发旋呢?老话说两个旋的男孩伶俐,但也死拧,调皮捣蛋不好管。”

陆百年愣愣抬头,湿着手也不好去摸一摸来验证。

“是、是吗,我不知道。”

“你小时候拧吗?”

“没有吧首长,我一直都听我妈妈的话。”

江望潮实在太熟悉他了,敏锐地就觉察出他的遮掩:“不听陆山炮的?”

陆百年低下头给他擦洗,半晌没说话。

“也听的。”

陆百年实在不擅长说谎,不得不说就想办法绕过去,江望潮当然又觉出他话中留的那点余地。

“也?”

“……后来也听。”陆百年没办法了,“但他刚回来时我不懂事,闹了好多别扭。”

“怎么闹了?”

“我心里怪他,总觉得是他回来太晚,耽误了我弟弟的病。我和他不熟悉,毕竟我出生以后,十多年他都没抱过我。”

“你还小呢,哪儿记得这种事。”

“我不记得的事妈妈记得。三岁以前我没见过他,他第一次回来时我吓得直哭。”

江望潮想到那场景,忍不住笑了两声:“陆山炮是长得凶。”

“我爸爸回来过几次,有时候是办爷爷奶奶的丧事,有一次是来给我入学办户口,所以我读书早一些,怕到年龄了他回不来。他回来时会给家里修一修东西打几件家具,走时就交代我照顾好妈妈。”

“摊上这种爹,你当然得怪他。”

陆百年笑笑,站起来走向炉子,往盆里续了点热水。

“是我不懂事,爸爸养家不容易。他退下来以后我和他拧了好长时间,一吵架我就朝他嚷,说你把我妈妈还给我,现在想想那时候他心里该多难受。”

“陆山炮不得揍死你……”

陆百年直笑:“可是揍呢。”

江望潮不太想聊了,足间腿间慢慢地回血,觉出暖意也觉出寒冷。陆百年冷不防把他双脚往怀里揽,惊得江望潮一缩腿,却被搂得没缩回来。

“干什么你?”

陆百年有点不知所措:“回了血会冷……是硌吗首长?”

糙硬的脚贴在少年人胸膛,温热连着心跳,江望潮说不出话,一时沉默着也不再挣。

“在甘巴瓦还适应?”

“不适应,好苦,晚上喘得睡不着觉。”

“你现在知道兵是什么样?”

“我不能说我知道。”

“嗯?”

江望潮看着他,难免有些意料之外。

“哪一天我在这儿扎下来了,到那时候才叫知道。”

“你想扎在这儿?”

陆百年抬起头:“用得上我吗?”

江望潮就没往下问。

“我和班长们学了首歌,学校里没教过,我很喜欢。”

“嗯。”

陆百年唱歌是唯一不像军人的地方,每一句都吃准了调子,就显得有些气势不足,学兵连时还被教官拎出来骂过。后来吼也是能吼,但总还记得怎么安安静静唱歌,从雷达兵粗糙如雪岩的歌声里居然还原出了它本来的样子。

“儿当兵,当到多高多高的地方,儿的手能摸到娘看见的月亮。娘知道,这里不是杀敌的战场,儿却说这里是献身报国的好地方。”

“儿当兵,当到多远多远的地方……儿的眼望不见娘炕头的灯光。儿知道,娘在三月花中把儿想,娘可知……儿在六月雪里把娘想。”

江望潮很少听见兵这样唱歌,不大符合战斗精神的要求,但容他唱完了整首也没有打断,完了也就平平静静地完了,不用他再多说一句好或者不好。

“晚上睡不着,搬来我这儿吧,多少比你那里暖和。”

“我回去睡。”

“别硬挺着。”

“我挺得住。”

陆百年把他暖干了,放下江望潮卷着的裤腿,捋平了浅浅几道褶皱。水泼到门外落地成了冰,江望潮忽然一声叫住他。

“怎么了,首长。”

“搬过来睡。不是为你,是你过来陪我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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