想喝啵啵茶

百年

二十四、

江望潮罕见地睡到天色大亮,身后被窝已经凉透。江望潮坐起来,困惑地看着靠里的位置,想不明白这小子动作怎么能轻成这样。

亢汉文带着砖茶和药来看他,江望潮正用雪做着潦草的洗漱,亢汉文放下东西直乐。

“怎么着老江,给孩子搞忆苦思甜把自己搭进去了?”

“老了呗,谁老谁倒霉。”

茶在牛粪炉上煮,窗外是喀喇昆仑的晴日,雷达兵正出早操。

甘巴瓦的早操很简陋,围着雷达站慢慢跑上一公里多。歇够了的雷达兵带上雪盲镜下山,为了没来的补给车,还是要下山背雷达油料。

亢汉文脸上有喜色,但把这份红润压着,还窝在屋里和江望潮聊天。

“我算知道你为什么喜欢他,这兵给我我也喜欢。”

“你想得美。”

窗外陆百年正和扶松推让着一副雪盲镜,是年青人的活泼,你追我赶中奔向山顶。

“哪儿拐来的孩子,让你领到这路上。”

江望潮“呵”一声,往门外吐出漱口水。

“你好好待他。”

“用不着你跟我放这闲屁。”江望潮关门回来,掸干净领上的雪花,“还跟我废话呢,事办妥了?”

“妥啦、哈哈,让我孩子们过个好年。”

“兵都年轻,你得防着出事儿。”

“我知道,老首长、用不着再跟我个老兵讲作风了吧?”

“嗯,去吧。”

亢汉文在兵前有十成的威严,上山路上的兵顿时收敛了玩闹。扶松路过站长身边时冷不防被拍了肩膀,晴天里打了个寒战。

“带你班上的兵,清宿舍去,最好的屋子腾出来。”

“……那我们住哪儿呀站长?”

“粮库、大仓,那么多地儿呢,凑合着住两天去。”

这命令实在不讲理,让几个上山来的兵都停下脚步,亢汉文还一本正经绷着脸,却瞒不住扶松转得快的脑子。

“站长……甘巴瓦有客人?”

“比雷达还贵重的客人。”

扶松和几个兵的下巴几乎砸了脚背,一个“文”字结巴了十几次。

“……文工团、文工团来吗!”

“工兵连昨天夜里抢修好了路,你们一上午能不能抢修出个屋?”

雷达兵吼出的几声“能”,差点给甘巴瓦震出一场雪崩。

战旗文工团的大巴摇摇晃晃上山时,全站不上战位的兵都在门口守着,手里拿着的大衣和氧气袋当即就用上了。

头一个下车的人肩上扛着六角宝相花的文职军衔,“宝相花”脸色尚好,后下车的一个当即就吐了。雷达兵“啊啊”叫着上手来扶,两件大衣和氧气管转眼就送上来。车上再下来的有几个女兵,雷达兵们呆呆的,纵使她们的脸色更难看得多,谁都忘了上手来扶,于是一律挨了亢汉文重重的巴掌。

兵们终于还了魂。

很难想象雷达兵的细致,一群糙到自己满脸裂口的兵却记得给窗户上每根铁条缠上布条。陆百年有些想笑,想起来自己刚上原时,扶松一本正经骗他这东西舔起来是甜的。

甘巴瓦的兵又过了一次年,一场奔走相告的盛事,比吃脱水菜更幸福得多,亢汉文由着这份快乐疯长——只要这兵不是正在战位上。

这件战略意义不大的事耗费了亢汉文许多精力,为了甘巴瓦的兵过一次好年。亢汉文红润的脸色下压着一份焦虑,特意将雷达兵们的住处调出很远,牦牛群一样将小牛护在中央,哪怕只为短暂两夜的停留。

陆百年在江望潮屋里坐着,坐得腰背笔挺,但江望潮知道他心思不在书上。

“在我这儿窝着干什么?”

“不想凑热闹。”

“多你一个不多,怕挤着了怎么着?”

陆百年背着身,半晌开口:“人那么多,我帮不上忙,还和他们挤……学校里不是没有看过。”

“这事也有教育意义,挤就挤去。”

“战位上还有那么多看不上的兵……”

“去,这算命令。”

江望潮给他扣了好大一顶帽子,让心乱得和毛线团似的陆百年也有个台阶下。江望潮押着他,押到临时用作礼堂的仓库,角落里找了个地方站住。

库房实在太小,最暖和的一头留给舞台,许多兵挤着一直坐到外面,拥着瑟瑟发抖,没法关上的大门就这么敞着,风往仓库里灌,头顶是雪域的浩瀚星河。

生命禁区不能有那么多讲究,“宝相花”第一个上来,背着氧气袋子,模样有点滑稽,和他的堂堂仪表并不相称,但没有一个人笑。

“向英雄模范雷达站甘巴瓦致敬——向驻守雪域的高原兵致敬,向云中哨所致敬!”

这一句就掌声雷动,“宝相花”的声音远没有平时浑厚,但甘巴瓦不讲究那么多。宝相花缓一缓,这开场终于有了个像模像样的起调。

“有一个地方,激起我豪情万丈,有一个地方激起我从军的信仰……他的名字叫西藏,那是一个很高……”

雷达兵和善地笑着,等“宝相花”用力再吸一口氧。

“……很高,很高的地方。”

鼓掌让雷达兵的手裂开,每一句完整的词都让雷达兵张开黑紫带着血痂的嘴叫好,扶着膝盖喘气的“宝相花”在大庭广众下擦一擦眼睛。

“当兵去西藏,我用我年轻的胸膛挺起喜马拉雅的脊梁,让我的热血为你流淌、让我的青春为你飞扬——”

音阶实在上不去了,雷达兵们抬头看着他,张口用自己的音量来补。

“有一个地方召唤我凌空飞翔,有一个地方,点亮我心中梦想,他的名字叫西藏……那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地方,听说那是战士守护的天堂……我用军人的肩膀扛起珠穆朗玛的重量。”

陆百年在角落里开口跟着,艰难地一张一合。

雷达兵的声音浑厚得多,这开场就变成了一场上不了大堂的合唱,“宝相花”被淹没在掌声雷动里,台下拍打着的手渗出更多的血。

开场后是一长段沉默,后台含着速效救心丸的团员带着泪,在亢汉文的愤怒和生理不适中挣扎。

“我都上来了……你让我唱一首,一首我还行。”

“宝相花”终于开了口,说:“换一个吧。”

茫然的兵们就看着空荡荡的台子,终于等来又一个文工团的兵,依旧是虔诚的掌声。一首特意为高原兵写的歌,在许多大赛和中央那儿兜兜转转得过奖,但甘巴瓦兵在它诞生两三年后还不知道。

“蓝蓝的天空高高的雪山,那是我当兵守卫的地方,碧绿的湖水,洁白的羊群、还有我最爱——最爱的乡亲。天上雄鹰飞,地上铁骑追,高原缺氧绝不缺我们的精神,我们的信仰……在旗帜上高高飘扬。”

半是缠绵半是苍凉的曲调让兵们感到陌生,短暂的陌生之后是泪水长流。尽管较之前一首它温柔得多,但也让台上年轻的兵弯下腰来喘息,兵们爱莫能助地望着他,那份虔诚让兵直起腰来,继续地唱下去,也许是他学会这首歌以来第一次知道它的含义。为了台下的鼓励,他也得把气喘匀。

“我最亲爱的阿妈,请不要担心我,我在为你守卫圣洁的雪莲花,我最亲爱的阿妈请不要太牵挂。祖国大地哪里都是我的家。这里永远盛开美丽的格桑花——”

年轻的歌手发觉不对,突兀地停在一半。

亢汉文知道坏了,顿时从失神中回过神来,无助地听着台下某处“哇”的一声,而后是不可抑的恸哭。亢汉文看着台上不知所措的文工团小战士,冷淡地听着身后的骚动,心里说这下可完了……那几个字兵最听不得。

哭声是会感染的,一个人的哭泣引来周围战友的安慰,可这安慰太脆弱,一下就红了一圈人的眼睛,台下唯二还硬着的恐怕就剩亢汉文和江望潮。江望潮并没回头看陆百年,他不得不允许自己年轻的孩子也流一流眼泪,何况他知道身后站着的陆百年已有多么压抑。

亢汉文又一次走进后台,和“宝相花”说不行。

“大过年的,总不能让我的兵哭成这样。”

“不要节目单了?”

“虚的都别管,你得把他们治住。”

江望潮挡在陆百年身前。

“丢人也该有个度。”

后台也许正想着办法,又或许能解决的人正倒在卫生所站不起来,总之连江望潮也怀疑这一夜会有个悲情的收尾,这问题只能留给孤单的亢汉文。

台上又悄悄上来人,江望潮恐怕是第一个看见的,他讶异地张了张口。

垂在地上的军大衣都比那道身影要高,那张脸上忽闪着一双眼睛,看着台下的混乱,茫然又有一丝好奇,开口是脆亮亮的声音,居然不带一丝高原的压抑。

“雷达兵哥哥们……祝你们过年好。”

这一声换来满场的寂静,兵们呆呆地抬起头,看得台上的小人退了几步,回头望向身后。

当然望不见什么,身后是水泥糊的墙,小人也张皇地眨了眨眼,想起来自己不是在文工团的剧院。

一片寂静里“宝相花”又上来了,弯腰扶住她的肩膀,轻声说了几句。

小姑娘努力点头,重又走回台中,拿出她最大的勇敢——

“我想给你们唱一首《甘巴瓦》。”

兵们都半张着嘴呆住,不知道怎么回应这一请求。小姑娘露出些委屈——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受到这样不同的待遇。

终于有兵结结巴巴地说“好呀……”。

年轻自有年轻的优越,台上的人清清亮亮开了口,高原反应只是让她脸上显出一些红润。兵们屏着呼吸,因为绝境里看到美好的东西,心里想你不用唱……你在这里站着就行。

刚才都不知道迈哪条腿的人一开口就找回了自信,开口如牦牛铃般清脆,仓库里流淌着“山鹰飞不过你呀……”,歌流过的地方还是鸦雀无声。

江望潮心里说老亢,你从哪儿找来这一副猛药。

并不是说台下就止住了哭,但再流下来的眼泪就是另一种含义。扶松在人堆里轻轻开口,做着力所能及的表达。

“这是格桑花呀……”

此后甚至经年,甘巴瓦的兵都称她为格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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