百年
三十七、
陆百年急急连说了十遍“我带了”,终于把陆百坡的哭嚎止住。
“真的?”
陆百年忙给他擦眼泪:“真的。”
“你穿!”
“怎么能在这儿……”
陆百坡猛一抽气,为下一次哭嚎预备,让陆百年立刻缴械投降。被亲弟弟又赶进厕所,陆百年在污水横流的厕间抱着衣服,低声下气跟门外头的小白眼狼说话。
“开开门……哥哥没地方站了。”
“不行!”陆百坡用身子死死抵住门板,“你换好了出来!”
陆百年痛心疾首地抖开裤子,用全部的精神把裤腿拎离地面,这一套87常服从没受过这种委屈。陆百年又折腾出一脑门的汗,踩着鞋子一点点整理着装。
“你还没好!”
“没有……等一等小坡。”
陆百年没带太多制式衣服,一个背包里只装下一套夏常服,装了也只是出于一个军人的私心。陆百年越整理着装越脑门沁汗,下摆扎进腰里,系好袖衩纽扣,检查肩章、领花、胸标,陆百年在厕所里做了一切他能做的规范,但这不能掩盖他没戴帽子没穿制式皮鞋没穿制式夏袜的错误。
陆百年战战兢兢敲门:“好了……开门看一眼,小坡。”
木门终于被打开一条缝,厕间里笔挺如松的陆百年受着检阅。
“好了吗?”
“嗯……”
还未来得及关门的陆百年被拽住胳膊,猝不及防地被弟弟往厕所门外拖去。
“不行,不行!陆百坡!”
衣服又被拽出几道褶,慌张如逃犯的陆百年扒住洗手台。陆百年自然不会角力不过一个小孩,但奈何这小白眼狼拽得凶猛,还是他亲生弟弟。
“出来出来出来出来……哥哥哥哥哥哥你为什么不出来!”
陆百年无法和他解释,满脑子只有纠察下一秒就会从蹲坑里钻出来的惊恐。
和弟弟在厕所拉扯实在难看,着军装的陆百年被拖到人世的阳光里,在清源县的车站中僵出一个军姿。陆百年看到穿制服的保安都心慌,虽然现在后者正半张着嘴呆呆看着这边。
“回家再穿……回家穿好不好小坡?”
陆百年多少知道弟弟的心思。
想刚领到这身衣服的时候,一群新准尉谁不是在军容镜前给自己啪啪敬礼自恋个没够。但青春被圈进高墙里了,后来才知道这身衣服是用来泡汗浸血的。这一年穿给云看穿给树看,松枝绿穿成一层皮肤,摸爬滚打中流过血掉过肉,陆百年已经把曾经心境忘了。
……全被眼前气喘吁吁的陆百坡找补回来。
“为什么、为什么不穿出来!”
真难对他说个不字。
陆百年苦笑着抹平袖子,拾起这气鼓鼓的小青蛙一只小手,攥进自己宽厚的掌心里。
“没事……小坡不要闹,哥哥穿着,我们回家。”
小城夏初,天已经热起来,走动都会出汗,何况背后还爬了一个沙包似的陆百坡。
“还不自己走啊……”
“背我!”
陆百坡当然是故意的,把水杉树一样的陆百年当马骑,伏在哥哥背上,走在清源县的暗淡灰色里,笑得露着小虎牙。
陆百年背弟弟当然不吃力,累是在心上,他已经不想算自己违反了多少条例,想这个还不如想到时候怎么跑。
陆百坡一刻不老实,正努力往他脖子上爬。陆百年搂不住腰间的小腿了,只好拽住他两条胳膊,再把胸口的背包移到背后,安安稳稳地当马鞍托住弟弟的屁股。
摸到一手的汗,想来身上也被这小猴子黏湿成一片了。
“小坡,什么时候来等的?”
“开门就进来了,我早上五点从家走的。”
“……一直在车站啊?”
“嗯啊。”
陆百坡挣出一只手,咔嚓嚓吃着陆百年给他的宏发,方便面渣滓又掉了陆百年一脖子。
“爸爸呢?”
背后的小人一说话就喷面饼:“家呢!”
破罐子破摔的陆百年只是甩了甩头:“爸爸不来吗?”
“他自己说了不来,哥哥你让他来干什么啊——”
陆百坡嚷嚷起来,狗皮帽一样抱着陆百年的脑袋。这小东西比圆木还难扛,陆百年没办法,只好再拽住他一只脚脖。
“别乱动了小坡,肩章别蹭着你、硌不硌?”
“不硌、驾!”
假的兄友弟恭……陆百坡除了把他抱得要断气,就是拿小脚蹬他胸口。
“左边!”
“……回家了,不走这里。”
脖子上的小将军就差一根马鞭子,胸口又挨了雄赳赳气昂昂的一脚。
“左边!驾!”
终于被许进家门的陆百年累得快散了一身骨头,陆百坡一直在他身上趴到了最后一步台阶,而后机灵地滑下去,安安静静躲在陆百年身后。
陆百年毫无脾气地笑出来,门上插着干瘪的艾草,屋里渗出炖肉的香味。
只是换了一副春联,门上贴了颠倒的福字,红纸都褪了色了。
屋里有脚步声炒锅声,陆百年抚上门,但没有拍:“爸?”
里面没有应,陆百年的声音也实在太小了。
陆百坡抱着他腰,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一眼默默站着的哥哥,英雄气十足地张了口。
“开门啊老陆——!”
门里咣一声,陆百年一哆嗦,铁勺大力得要把锅给碎了。
陆百年呆呆听着屋里咳嗽由远及近,一扇铁门打开。
掂着大勺的陆朝阳踩着拖鞋埋头开锁,但没拨开最后一道纱网。陆朝阳没看他,给了他个匆匆转回去的背影。
“两个兔羔子……回来,回来了自己进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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