想喝啵啵茶

百坡(番外)

番外·童年·贰

沈德昭,陆明堂。

纸上落下两个名字,又一勺红糖水喂进陆百年嘴里。

如果台子上有一个位置,那跪着的就是沈德昭,如果还有另一个位置,就一定还跪着陆明堂。

“我知道爷爷,他是富农,那为什么还有外公,批斗是什么意思?老家的人说过,说外公是……地主,是吗?”

沈玉君叹口气:“别再提那两个字了,百年。”

一笔一顿,纸上写下“乡贤”。

沈德昭是沈家最平常的一个儿子,不愿学他经商的父亲,留洋从医的兄长,也无心谋诗书里的功名,一点愚鲁倒独得了祖父恩宠。

沈德昭从国立中央大学毕业,只有代宗族守土的心愿,父亲带不走他,就留他在故乡,连并拨出六十亩地契。

陆百年呆呆把话又问了一遍:“妈妈……为什么嫁给爸爸呢?”

“爷爷年轻的时候,是你外公家的长工。”

同桌同食的长工。

沈德昭爱和陆明堂摆弄他的金石,更喜欢陆明堂偶尔赏眼,嗯嗯啊啊扒拉红薯饭时的坦诚。

但这些也是沈玉君未见过的事,所闻皆来自兄长。沈玉玦只长她六岁,但比她多了一辈子的愤怒,儿时兄长总带她从东头跑到西头,切齿地对沈玉君说:“阿妹,这都是咱们家的田。”

沈玉君生时家里已一贫如洗了,她只见过家中墙上烂出的几个四方窟窿,茫然里又想起哥哥的话,就问过沈德昭。

“被砸掉的,以前是什么?”

沈德昭放下刻刀,看一眼破烂的青石:“是砖雕。”

“什么是砖雕,雕过什么?”

“是……八仙过海,玉君还知道八仙是哪八个吗?”

沈德昭就笑一下,在沈玉君脆生生的“铁拐李,张果老……”中,又低头去刻他的石头。沈玉君是在那一匣子石刻里,慢慢相信沈玉玦的话的。

沈玉君不由就问:“百年,八仙都有哪些?”

“我知道呀。”

沈玉君在陆百年不打磕绊的背诵中笑得越发开怀,从他小时候学说话起,沈玉君就没教过他“猫猫”“狗狗”,她从不用这些亲昵而不端正的叠音。正如沈德昭煞有介事地给她开蒙,屋门关起来,教她念“云对雨,雪对风”。

一间堂屋,一头是沈玉玦朗朗的“天地玄黄,宇宙洪荒”,另一头是她奶声奶气的“一园春雨杏花红”。

不要哥哥口中的六十亩地,也是沈玉君最好的日子。

陆明堂还偶尔来看望沈德昭,但总是哭哭啼啼的,这么一个哭哭啼啼的大人总让她觉得新奇。陆明堂总哭一场,吃一碗芝麻叶面条,趁夜里给沈德昭翻了地撒下种,天亮前再回去。刻得出一匣石头章的沈德昭总还是不会农活,只能让沈玉玦又愤愤地跟在陆明堂身后挽起袖子去学。

陆家小子来串门时,屋里也有他一张桌,陆朝阳不爱和他们念千字文,但自有在一首千字文的功夫里编出七八只草蚱蜢的绝活——沈玉玦看不上眼,但沈玉君捧一只活灵活现的草蚱蜢时,惊艳得不亚于捧着父亲的金石。

也有不快的记忆,是父亲听到哥哥又一次妄言,沈德昭把和人扭打成一团的沈玉玦从田间拖回堂屋,沈玉君亲眼见父亲行的家法。沈玉玦被褪下裤子捆上板凳,她一声惊叫埋进母亲怀里,几乎盖过噼啪的板子声和沈玉玦的哭嚎。

向来温和的沈德昭打到沈玉玦哭不出声时才停手,撂下板子自己又掉了泪,他召沈玉君过去,命她看哥哥皮开肉绽的臀腿,沈玉君记得最清的终是《礼记》的“谨言慎行”。

沈德昭把儿子拢进怀里,颓然说:“玉玦玉君,别再给家里惹祸了。”

可出口的话如金石一般无法磨灭,何况连石头也会是罪过。儿时的沈玉君始终不明白,到底是什么祸事,连父亲养在窗台的一盆白菜花也不能保全。

沈德昭一年前遣散了沈玉君的母亲,这是儿时沈玉君唯一恨他的事,可也是回忆里沈德昭唯一做对的一件。

陆百年露出她料想中的茫然:“妈妈,那你就……没有妈妈了吗?”

“是,后来连你外公和舅舅也没有了。”

从前总哭哭啼啼的陆明堂倒哭得越发少,反而是乐天知命的沈德昭流的泪越发多。沈玉君总看到父亲被陆明堂扶回来,泣不成声地说“我对不起你,阿堂”,陆明堂安静得像换了个人,总用大手抚她蓬乱的发顶,目送他离开时,沈玉君才知道一瘸一拐的原来不是父亲。

不明白,不知道,没见过,是父亲和陆伯把她保护得太好。沈玉君太年幼,又不如沈玉玦一样会愤怒,连被折磨的价值也失去。被吓得直哭的夜里,陆家小子偶尔会翻窗进她的屋。

“我爸让我来照顾你,给你带的,我妈做的窝头。”

陆朝阳在床边蹲着,看她和着泪吃着东西,为难地挠一挠头。

“今天要什么?”

沈玉君掩住含着东西的嘴,抽噎着说:“蝴……蝶,好吗?”

陆朝阳就摸出麦草,眼睛还看着沈玉君,两只手上下翻飞。沈玉君就把窝头吃得慢一些,咽下最后一口,陆朝阳往往就把一只黄蝴蝶放在她枕边。

“我走啦。”陆朝阳扒上窗户,回头看一眼沈玉君,“别哭,我妈说再哭变兔子。”

沈玉君红着眼睛扑哧一笑。

陆朝阳眼看唬不住,只能又龇着牙挠挠头:“变不了兔子也变丑!”

这话比变兔子有用,沈玉君果然就止住了抽鼻子。

陆朝阳一咧嘴:“我走啦!我爸你爸要是还不回来,我明儿晚就再来看你。”

一枕头草蚱蜢草蝴蝶,白天陆家院子里一碗玉米稀饭,父兄不在的日子偶尔也不那么难熬。

陆朝阳比沈玉玦还小几岁,但有种让沈玉君惊异的凶悍。陆朝阳话少,眯眼看人时透出邪劲,沈玉君知道这人有和沈玉玦相似的愤怒,但是沈玉玦的表达是用他的拳脚,陆朝阳的表达是用麦叉子和板砖。

满头血的陆朝阳起初把沈玉君吓得直哭,后来沈玉君已经能镇定地给他洗一洗汗巾。

“你哥就是一草包——不知道咬人的狗都不叫么,他那臭德行太爱叫唤。”

沈玉君发觉陆百年把她抱得越发紧,细看还是泪汪汪的。

“妈,以后我也能学,我也给你编草蚱蜢。”

沈玉君先是想笑,而后又生出担忧,她抚儿子的小脸,心知十岁的孩子并不该听得懂多少,不由反省自己是不是确实教得他太多愁善感了。

“所以,别怨你爸爸,你爸爸是为了这个家,他只好把自己变成那样。”

直到有天只回来了一个陆明堂,他带回了脸色灰败的沈玉玦,招一招手又带走了沈玉君。陆明堂供不起三个孩子,就让念到初一的陆朝阳先辍了学。沈玉玦被下放去了云南,从此再没回来,隔三年陆朝阳上了一辆军车,那十年徐徐过去,沈玉君踩着浩劫的尾巴应考,陆家里终于供出沈玉君上了师院。

沈玉君不至于只读师院,但她舍不得陆明堂再多出一块钱的路费,兄妹向往过的国立中央大学终于是场大梦。

沈玉君轻轻拍打着陆百年后背,自己并不怎么伤感。手里一碗温热的红糖鸡蛋,阳光映着窗台一盆白菜花,胸口陆百年眼睛湿漉漉地望着她,让沈玉君出神地忆起当年一间堂屋的全部静谧。

“到底想什么呢……百年?”

“妈,以后我也考师院吧?”

沈玉君轻轻笑:“从前是师院……现在叫苏州大学了,你在想什么啊?”

“你很孤单,你别难过……爸爸很爱你,”沈玉君一怔,陆百年继续说下去,“爸爸爱你的,我也爱你。以后我也当老师,我就在清源一中,我也教语文,我一直陪着你。”

沈玉君抚过儿子单薄的脊背:“为什么当老师呢……爸爸总说想要你当军人,百年不要学爸爸吗?”

陆百年伏在她胸口,胳膊垫着自己的下巴:“那样要走很远,你看不见我……会伤心吗?”

沈玉君说:“会。”

“那我就不想。”

“百年,可是谁都不能陪你一辈子,爸爸妈妈也不行。”陆百年眼中又露出惶恐,让沈玉君几乎有些后悔提出这议题,“百年会长大,会有自己的生活……所以,不只是爸爸想再要一个孩子,妈妈也想。”

“你也想吗?”

“是,但我想的是百年。百年路那么长,我想将来有人陪着你。”

察觉到陆百年把她抱得更紧,沈玉君不得不苦笑着放弃这话题,加了一分力拍他的胳膊。

“好了——好了百年,你还没长大呢,我也舍不得把你交给爸爸啊……百年,你猜妈妈怀的是弟弟,还是妹妹?”

这个谜已经猜过很多次,但每一次陆百年都很认真。

“嗯……妹妹。”

“怎么看出来的?”

“不是看出来……是想要妹妹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陆百年有点犹豫,最后附到她耳边,怕谁偷听似的:“要是妹妹,我还想她像你……其实,我也不想像爸爸。”

沈玉君笑出声,因为知道儿子已经释然心结:“没必要像谁,百年就是百年自己。要被他听见啦,要是弟弟,听你这么说会伤心的。”

陆百年眨眨眼,声音大了些:“是弟弟,我也喜欢。”

纸上铺开小小的家族树,沈玉君抿嘴笑,抬笔补上自己,又补上一个“陆百年”,留下一处空白。

“留给他,好吗?”

陆百年朝白纸郑重地点头,母子的目光一齐落在那两姓家族。

脉脉看着儿子的后背,沈玉君自知她的些许私心——儿子有沈家一半血脉,因她篆刻金石般的用心,愿他坚韧,愿他温良,种种不群,终能如她记忆中的父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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