想喝啵啵茶

百坡

六十六、

又是一次大休息,那时已到了中午。大太阳下的队伍矮下去一截,解散的口令之后,从前往后从里到外一片片地倒下去。

原来老兵也会累,这是让我唯一觉得欣慰的事。

雨后的路更难走,土路被前队踩成泥,连人带装备有快二百斤,陷下去再拔出来,泥浆沾到小腿。大多数人都卷起裤子,没有人再来纠正这样一场拉练中的军容。

第十个小时的时候,大多数人都打了血泡,都是各自处理,到处都有呻吟声。我脚上那层皮被踩进肉里,已经又和我黏为一体,十多万步后的疼痛已经很麻木。

那时候脱了鞋,泥迹斑斑仰在地上,谁也不会有力气去想什么感染的事,我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走过这么多路。

大多数人已经到了第一次或者第二次极限,后来我才知道,这种强度的拉练对老兵们来说也不常见,为什么我第一次就遇到这样的长途行军,那只能算我倒霉。

我体力透支得很厉害,潮湿、闷热、粘腻,我最盼着的是这次大休息能吃一顿饱饭,但是后勤送上来的东西甚至比早上还不如,只是一人一份的单兵口粮。

单兵口粮这种东西只是第一次吃觉得新鲜,吃过的人都不会再想吃了。比口感比分量它都比不上一顿热饭,它只有包装袋上一个冷冰冰的热量表。

不想吃也得吃,生咽压缩干粮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真的很惨,我吃了一半就吃不下去,划罐头的时候又把手划破了口子。

我们已经走下了高地,山下的天气已经很暖和,荒野变成了稀疏的草地,草中还有米白色的小花,几乎就是初夏的样子。

身边是蹦跳的蚂蚱和小蝴蝶,如果不是这么一场拉练,那应该就是很美的景色吧。

杜怀章还在我们身边往返喊着:“抓紧时间休整,最后一段路啦,最后一段路要把艰苦奋斗的精神坚持到底。”

我都快被他给气笑了。

之前杜怀章一直在路上跟我们说“还有十分钟,再走十分钟就休息”,开头几次我还真的信了,但是我不知道十分钟怎么就这么长,我觉得三十分钟都有了的时候杜怀章又说“还有五分钟就休息”,我精神稍微好了些,觉得至少是走了一半了吧?结果这个五分钟是再也过不去了,从他第一遍这么说开始,我们其实又走了两个多小时。

指导员的嘴骗人的鬼,队里都骂他谎话精屁话王,现在他再说什么我都不信了。

杜怀章唯一不说谎的时候就是他说要开拔准备行军的时候,那说一分钟就真的是一分钟。我那时真觉得自己一步走不了了,为什么这条路就永远没有尽头,我伤痕累累泥水满身,拄一根棍子都差不多可以去乞讨,那一副落魄的样子真是败坏我军形象。

集合起一支东倒西歪的队伍,所有人的走路姿势都是一瘸一拐的,那时候体力已经透支了,和身边战友扶一下肩膀,能走路全是凭意志在走。

我和江涛就互相扶一下,深一脚浅一脚的,说不清是谁压在谁身上重量更多。

江涛时不时跟我说:“百坡,你看有鹰。”

我看一眼,说:“江涛,你看有蝴蝶。”

“你看那个云……”

我们俩和幼儿园春游一样,叨叨得前面宁波都笑了一声,我累得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,反正一定要说点什么话。

杜怀章忽然又从前面过来,大声说:“所有人注意了、前面要过村庄!”

其实他也没下什么口令,但忽然所有人都主动放下裤腿,把裤脚扎进鞋子里,歪戴帽子的全都一下摆正,所有人挺胸抬头的时候,让这支队伍甚至比出发时还要严整。

为什么这么一支筋疲力尽的队伍还能迸出这种精气神,那只能说是一个奇迹。

这次杜怀章没骗我们,从下山来就能看到稀稀落落的人烟,是北方农村常见的房子,大多不成规模,但前方真是个很大的庄子。

庄子前面有人,走近了还有狗叫声牛叫声,我们的行军路线要从中穿过,在村民们的目光里,队伍踏出的步伐简直和阅兵似的整齐,杜怀章高兴地站在我们连队一侧吼道。

“咱当兵的人——一二!”

那就是奇迹,被人看着的时候什么苦、累都忘了,不管这一身军装下是怎样狼狈,我把突击步端在胸口,奋力地唱一支歌。一个村庄的嘈杂顿时被打破了,或蹲或坐的人都凑过来看热闹。

老村民们嘻嘻哈哈的,他们就住在驻地附近,对我们并不陌生,不新奇也不激动,就是很和蔼,或者抱着自家孩子,一字一顿地教。

“解放军——金珠玛米。”

有背大筐的小孩子,竹筐和他们都快一般高,嗷嗷叫着“解放军”,推搡着让出大路,举着粪耙朝我们给一个滑稽的军礼。

总之,我们傻瓜一样卖着力气,走过村庄的步子居然那么铿锵。

但还是要付出代价的,这耗掉了我最后一点体力,重走进荒无人烟的草原时我的生理到精神都又一次到了极限。如果我是一辆行进十几个小时的战车,我现在该被散热被加一点油,如果我是一支连续击发的枪我早就应该报废,可我只是个兵,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偏偏没有被关照的权力。

“最后五公里,肯定是最后五公里了。”

除了骗人,杜怀章还在很努力地组织拉歌。

“头顶边关月——一二!”

“头顶边关月……情系天下安……当兵走四方时刻听召唤……”

这歌是该在食堂等开饭唱的,现在被我们唱得有气无力。

祖国的利益重如山……军人的责任在哪里,无怨无悔做奉献……

无怨无悔——在那样一条路上,有没有只有自己知道。

我开始学杜怀章,骗自己说,再走五分钟,然后我就倒下去,再也不要起来。

不知道第几个五分钟,我在路边看到严良,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错觉,直到站在路边的严良走进六连六班的位置,伸手来拿我的背包和枪。

“班长干什么……”

“陆百坡,肩膀打开,松手。”

突然没了五十多斤负重,我反而差点腿一软倒下去。严良把我的步枪挂在他脖子上,又去卸江涛的负重。

我觉得更像做梦了:“班长你回来了?”

严良没顾上理我,他把一个背包背在自己胸前,一个扔给李一统。他身后和身前的背包各有一个平台,放着他的和我的武器,严良空出来的手又去拍宁波的肩膀,宁波吃力地摇摇头,并没有把手上的20火给他。

杜怀章也在喊着:“帮助体力弱和受伤的战友,各个班排长照顾好自己的队伍。”

其实队伍到处都有这种小小的骚乱,但我眼里只看得见一个神兵天降一样的严良,严良呼吸沉重地在我身边走着,那一刻我觉得我很难再崇拜别的什么人了。

我说:“班长,我还可以自己背枪……”

“专心走路。”

我有点失重的感觉,踩着草地都像踩在云里,我这么说其实还有另一层害怕,我想起来很早以前我没撑下来的五十公里奔袭,那次事后严良是怎么打我的,我就又惶恐地跟了句:“班长、我还能走。”

负重有快一百斤的严良居然还腾得出手,给我一压帽檐:“没有关系。”

最后一个休息点时六连劈出连旗,所有人都望着那一面飞扬的旗帜,在休整后做了最后一次冲锋。

那不是我走过最长的路,但也是我记忆里许多艰难的一种。当兵都是贱骨头,只要没有放弃,苦难终于会被怀念,只要不倒下,人能走得还是会比路更远一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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