想喝啵啵茶

百坡

六十五、

如果不是穿错鞋,如果我知道怎么处理我的着装,事先做好心理建设,或者如果那次拉练没有那么漫长,我都不至于这么狼狈。

我第一次就是这么高强度的行军,而且前半程大多是山路。后来天亮了,白日行军其实比夜行要好很多,虽然走在阳光下的我已经很难体味这种差别。

第二段路上的跑步前进没有前四个小时频繁,在平路上我就还撑得住。

江涛主动和我说话:“陆百坡,你看兔子。”

队列里当然不该说话,但是这么长的队伍没人顾得过来。我顺着他扬下巴的方向看,山下路边已经看得见点绿色,野兔和荒郊融合得很好,只能在它们移动的时候看到几团影子。

景色好歹是不那么单调了,为了几只野兔子,我真的被匀走了一点注意力。

“那个诗怎么说,两只兔子跑来跑去,看不出来公母……”

“你说《木兰诗》?”

身后李一统突然说:“妈的,现在就这么肥,这个距离一发来个对穿,剥皮来烤着吃。”

我也是进到部队里才发觉自己学历高的,我在外面学习很差,但毕竟读的是清源县一高,而且考过大学。那时候的部队初中学历居多,小学又占小半,从新兵连开始我就各种不适应,我想法太多,年龄又小,后来纯粹是被苦累折磨得和大家挤在一起,就像我看不上别人讲粗话、素质低、不爱卫生的毛病,恐怕他们也看不上我知识分子的种种臭习气。

不过我真的被李一统这句话说饿了,刚才吃的馒头包子跟假的一样,吃下去一站起来就没有了,我并不真的想吃兔子,但是不争气地泛了口水。

江涛接着说:“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是吗……”

操,我心里自己就骂出来,他就别提这个字,我顿时又觉得脚疼得走不了路。

太阳出来以后在升温,一热就要出汗,而且本来拉练路上就容易渴。因为缺水也为了减轻负重,走时灌的一壶水我前两个小时就跑跑停停地喝光了。大休息的时候是有供应,但那时候的后勤保障还很差,没有后来那么多的炊事野战车,几铁皮桶的开水只能顾得上少数人。

我没有一处地方不难受,只是哪里更难受的区别而已,所以当我没有水而想喝水的念头上来时,渴就成为了我的第一需求,一度让我把脚疼肩膀疼都忘了。空空的水壶在我身后空空晃着,叮铃咣啷很清脆,有节奏地和别的东西相撞,但我根本不觉得好听。

我舔自己的嘴,直到我嘴里也黏糊糊得失去了最后一点水分,而且舔过以后嘴上干得更快。

懊悔中我就想,以后绝对不要那么快地把水喝完了,我几次都下意识地把水壶拧开,聊胜于无地乱抖,用嘴去碰铁皮口那一点湿润的凉意。

江涛说:“百坡,你喝我的吧。”

我坚决不要了,他的也不过是盖过壶底的量,听声音都听得出单薄。

这样也有好处,我真的顾不上想我身上别的哪里不舒服,全部心思都在水这个字上。我乱看哪里有河,哪里有水沟也行,什么野外生存、过滤、寄生虫,我保证扑下去就喝。我丧气地想课本上不是说这里是三江源吗,三江源啊、怎么比我老家还荒芜。

又一次急行军口令,前途漫无尽头,生理上几重折磨,停下来后,我和江涛有气无力地说:“为什么德国佬要发明汽车、为什么莱特要发明飞机?现在不是二十一世纪了吗。”

江涛大喘着气,突然笑出声:“连长才能坐汽车,团长才能坐飞机……你一个一拐你只能做梦。”

“江涛,拉练会不会死人?”

李一统在我们后面押队,他本来就不在乎纪律,在他前面讲话我也不怕,而且他冷不防还会插嘴。

“会啊!都是被你这种鸟兵唠叨死的,小蛋子你怎么能有那么多屁话。”

江涛还比较尊重他,说了声“对不起班副”。

不过李一统根本没理:“我第二年的时候,有知道隔壁拉练路上让军车撞死的,还是个新排长,别整天无组织无纪律,你们不知道每个纪律后面都几条人命啊——说的就是你们这些鸟兵,别死到这儿,我还得挖坑埋。”

李一统正说到车祸,后面就又来了一辆车,我们都马上闭嘴让路。

不是运辎重的卡车,是挂十字的收容车,有人在车上架着喇叭,坑坑洼洼地开过去,大声问“有没有伤病员”。

我真的很想打一声报告,我觉得我够得上伤病员的标准了吧,但是收容车一路过去都没有人打报告出列,我的喉咙里就堵了东西。

西北的天真的变得很快,转眼刮起冷风,连带着头顶大片乌云。春天本来是不容易下雨的,但那反常的天气哪儿有道理可讲,我的衣服里面一层还被汗黏在身上,外面一层刚被晒干出一片盐碱。

杜怀章大声下达“准备雨衣”的口令,天地顿时暗下来,于是行进的队伍一片唰唰声,满目都是大片的壮观的迷彩色,背包里的雨衣几秒就被抖开,就在同一刻雨点猛烈地砸下。

严良的背包打得很牢,这让我惭愧地想到我为了抢时间,出门时连胶鞋带内裤那乱七八糟的塞法。

我身上本来就湿透了,我不在乎多湿一次,这场雨救了我的急。我仰着头张嘴去接,那种雨滴打在胶衣上是咚咚的闷响,打在脸上居然很疼。

雨声太大时反而很安静,连行军的脚步声都没有了。

我仰头,让雨水滑过、润过嘴上裂开的皮,队伍里很多人都是一样的动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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