想喝啵啵茶

百坡

六十三、

四月底我经历了军旅第一次拉练,这是陆军的老本行,但是我的第一次拉练就很不普通。

拉练就是徒步行军,全副武装,那次行程九十多公里,是为拉开野外驻训的大幕。

野外驻训有通知,但这一场夜行军没有。陆百年在凌晨三点拉了紧急集合,楼下停了许多卡车,后勤牵来很多大狼狗,狗叫车叫声步话机对讲声成一团,许多闪动的光柱,把凌晨夜里吵得亮如白昼。

我还没有过这么热闹的夜间集合,有经验的老兵们一出门就明白了,他们都打报告,有的骂骂咧咧蹲下来脱鞋。紧急集合穿错鞋穿错衣服是很正常的事,情急了谁还管得上这个,但是平时紧急集合训完话都可以回去睡觉,如果是要长途行军,老兵们绝对不会犯这种错误。

我当时还没睡醒,保管员把军械库都打开了,我真的是从上到下全副武装,困得抱着我的突击步在队伍里点头。

严良被抽调去了尖刀班,他匆匆走前和李一统说把纪律问题和我们讲一讲。

李一统嘻嘻叉着腰:“合理的训练叫训练、不合理的训练叫磨练,要搞死人的叫六连拉练——方法人搞人,目的搞死人,我们六连拉练的伟大精神,搞死搞伤搞残废,争取搞进卫生队!”

没有人真的理他。

陆百年早就安排好了,我只瞌睡了两分多钟就被下达了行进命令。我真的是第一次,我不知道长途行军是什么滋味,一点经验都没有,要不然我犯了那么多错误。

跑步出连部时我清醒了点,被夜风吹得直打哆嗦。但是我心里是很兴奋的,我第一次出连部这么远,刚跑动起来时我还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大门,我要去野外驻训了,简直和要出去郊游一样激动。

黑夜里,我们连队融进团部的大队,又融入师部的浩荡队伍。

外面的天地真的好大,我跑动着水壶在我身后一撞一撞。夜行军不能有光,用手电筒是尖刀班的权力,尖刀班还有指北针和军用地图,在最前方定行军路线。

我快要断气的时候撞在前面江涛的背包上,我那时候已经彻底不想再拉练了,第一段急行军才走了四公里多。

长途拉练不会全程跑步,但我身后大背包里有被褥、大衣、胶鞋、铁锹,我身上是水壶、挎包、子弹袋,腰上挂四枚手榴弹还要背我的突击步枪,还有别的零碎东西,我觉得这一套四十斤都有了。

背包绳勒进我骨头缝里,我痛得走路重心不稳,到七公里的时候我突然发觉另一件事情,那天我穿的鞋子成了我的噩梦。

我早就知道鞋子很重要,鞋子如果小了会把脚趾顶肿或者指甲折断,所以我宁可穿大点都不愿意穿小的。那天我的鞋我就是有一点大,还是一双新的,我后来的十四个小时一直想回到前一天掐死我自己。

走两步是没有关系的,但是那一点摩擦重复几万次以后就有问题了,我觉得我的脚从前掌开始痛,可是就在我快要受不了和李一统打报告的时候,连队下达了又一次急行军的口令。

大部队跑起来真的和地震一样,轰隆隆的大地都在震颤。这不是大早上跑操,掉队了顶多被踩掉鞋,倒在地上,大喘气赖着,大不了让班长打两巴掌,这儿是荒天野地,凌晨有狼嚎声,收容车是有的但它不可能顾得上这么多人,行军的时候掉队会要命的。

我死咬着牙跟上,我后面是李一统,他居然还在哼歌,时不时抬腿踢我屁股。

“迈开腿啊、都差了两米啦,小蛋子怎么回事!”

李一统随随便便还能抬腿踢我,我肩膀的骨头要断了肺也要炸了,我被他踹得连滚带爬,但没有真的滚,我觉得那时候要敢扑倒会被踩得渣都不剩。

十公里的时候天又黑得更稠了一点,我绝望地想着我不行了,再跑一步我都要摔倒了,但是这一步又跑出去一步,我就撑到了第一次休息。

休息是小休息,但我哪儿知道休息还分什么大小,我腿软在地上背包先着地。

老兵们没有坐下的,都安静地揉肩膀和拍打小腿,队伍不能散,边上的人好一点,就近找到土坡往上一靠,抵住背包倒匀气息。

所以只有我最狼狈,我摔在地上真的起不来了,那背包快我半个人都沉。李一统很恼火,一只手拎住我的背包带把我连人拖起来,我脚踩到地面痛得我叫出声。

“奶奶的,这才两个小时不到,你怎么回事、六连哪儿有你这么废的兵!”

李一统叫嚷得一圈人都朝我看,我肩上重量突然没有的时候居然是排山倒海的酸痛,我匆匆看一眼我的肩膀原来骨头没有断掉。

“我鞋不舒服、装备太沉了,班副。”

“妈的,死鸟兵,你有我的负重大?”

李一统骂骂咧咧朝我拎了下他的机枪,我还听到前面宁波的笑声。

战位不同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装备,李一统带机枪宁波还要背火箭筒,我都不敢想象重机枪连队是什么样子。

我一瘸一拐地学老兵去靠小山坡,背包沉得我直往下滑,两条腿撑着打哆嗦。我真的没有喘过气,就听到杜怀章的声音,他大声说“一分钟!一分钟,全体行军准备”。

我被李一统拖回队伍里。

现在我身上的痛还不是最痛苦的,我看见前面浩荡荡的人头,突然想到这才第一个十公里。

原来小休息就是这样,应该一个小时有一次,一次就五分钟。但也不是所有的停顿都是小休息——集体行军就会这样,本来是一二一的跑步,但突然前面有人漏了一拍,那他后面也会停一下,几百个人都停一下就变成了长时间的堵车,后面的队伍甚至要原地踏步一会。

我最怕这种原地待命,一鼓作气的奔跑让人顾不上想别的,一旦停下来很容易生理和精神都崩溃,因为路又不可能变短,现在的停顿都需要之后的狂奔来弥补,莫名其妙的停滞越久越让人恐惧。

我的脚越来越痛,有种在砂纸上来回滑的感觉,我最疼的是左脚前面,到最后无论跑步还是走路我都是一跳一跳的拿脚后跟杵地。

我又累,又疼,又冷,抬头是黑夜周围是荒郊,一段又一段重复的景色,一眼比一眼更荒凉,虽然有这么多人,黑暗里我还是害怕了,看不见路,只能跟着前一个人走,心咣咣得在喉咙跳,孤单得就好像世界上活着的只有我们一支队伍。

远处行进着我们的重型装备,我们身边偶尔有车过,我们还要让道,我直勾勾盯着轰鸣而去的卡车,我真想把司机拖下来自己坐上去,不对,我要躺上去。

队伍已经被拖得很长了,路没那么宽,所以没之前挤,但这就衬得我们更单薄,我之前居然还觉得我们是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,原来撒到天地间,我们渺小得跟一只蚂蚁,或者大一点,一小支蚂蚁。

甩出去左脚,右脚撑地,一蹦再跟上,就是一步再一步,我就是这么挣扎到天亮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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