百年
三十一、
刘长安在屋外等,忧心忡忡听着里头的动静,左脚捯右脚,想着天爷哪、这回可又是犯什么事了?
屋里是陆百年短促的报数,再安静点还能听见硬物打在肉上的闷响,间几句江望潮厉声厉色的教训。数到二十,里面一声带着余怒的“起来!”。刘长安心想这可算是完了,他觉得不该这么快进去,但事出有急,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叩门。
“进。”
刘长安进门先看见衣衫不整的陆百年,两手提着裤子,眼眶微红,沾泥带水的一身是刚从障碍场上下来。
刘长安觉得最好还是当没看见,这时候不好哄孩子,也不好哄首长。
“补考成绩,教务发下来重修名单,您核对。”
陆百年本来还垂着头听训,闻言也动了动目光。江望潮潦草看了一遍,找笔准备签字,这一会时间那一长溜名单就铺开在陆百年眼前,谁看了都打哆嗦。
刘长安忍着笑,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,挂科被留校甚至退兵,应该是比挨江望潮的打难过。
“没事,就一选修,开这门课的其实有三个教员,选别人也……”
江望潮字签一半:“陆百年,你敢。”
一句话没说的陆百年惨淡地看着刘长安,后者笑得跟花一样。
出了门,刘长安不想问他事由,眼看还能自己走路,那就肯定是鸡毛蒜皮的事。年后回来首长打孩子越发勤了,连刘长安都要信了大队里“陆百年得罪了大队长”的闲话。
“傻小子,别怨首长,他对人对自己都这样,严将严兵知道吗?”
陆百年含糊地点一点头,刘长安也觉得自己这话没什么意思。
“我给你看看?”
“不要了,不重的。”
眼看陆百年都要和他一般高了,刘长安不由就伸手拍拍他后脑勺。
“真不怨啊?”
陆百年用力点一点头。
长沙一下热起来,让人几乎就想一步到位换成夏常服。早操时就汗透衣衫,布料摩擦伤处滋味并不好受。
陆百年押队喊着口令,几十个方阵竞赛似的,各种节奏的一二三四响彻操场。这一早上有些新奇,浑厚的口令声中混进个尖而亮的声音,于是许多方阵的目光都有了同一个落点。
校内很少见闲人,更遑论这么一个半人高的孩子。男孩大声跟着口令,追在区队长陆百年的身后,一五一十踩着节拍。
早操并不如考核一样紧张,但速度也不太慢,这么一个半大孩子竟已脸色通红地跟了两圈,还大有继续跑下去的意思。队列里不准说话,但管不住有人咧嘴笑,一群自己也还是大男孩的军校生起了玩心,口令更喊得震天,生生把小孩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盖下去。
孩子也觉出不对,不服输地拖长声来冒头,陆百年也微微笑,偶尔看几眼男孩的步子,刻意将口令压得慢了一些。
男孩还是跟不上早操,最终被甩出半个操场,等方阵重又跑一圈回来时看见他还在大喘气扶着膝盖。
操场外站着刘长安,伸手把男孩招回去。
男孩不情不愿地嚷:“我是岔气了……我能跟得上的!”
刘长安蹲下来跟他说话,操场上的人就听不见了。
“刘大妈不是刚结婚吗,他哪儿来的儿子?”
“哪儿是刘妈的,这阎王家的!”
队里一阵倒吸气:“你们做证,刚我可没欺负他啊!”
“扯吧、刚才就你声最大。”
“阎王家的该叫什么,叫小鬼吗?”
陆百年喝一声“肃静”,全队老实闭了嘴,汗淋淋地被从操场带回去。陆百年才是最心气不平的那个,路过刘长安和男孩时复杂地多瞥了一眼。
早先刘长安哄他,原话是“首长也是这么打儿子的”。
可刘长安没说过他儿子八岁。
后来几天全队总能看见那个小孩,有时候跟他们跑步,有时候乖乖蹲在一边看他们上器械,有几次索性就跟陆百年区队一起进食堂吃饭,饭前一支歌也跟着唱,态度比一群军校生还端正。
孩子身边总跟着刘长安,但刘长安有事时也看不住他,陆百年几次都看见他越障上一个人来回爬轮胎。小孩总穿一身白衣服和迷彩裤子,在一群制式海洋里格外显眼,活泼又乖巧,虎头虎脑的谁不喜欢。
但好奇归好奇,私下里议论归议论,并没有谁真敢和小鬼搭话。小鬼也不来扰他们,自己在偌大的学校里寻自己的乐子。
陆百年比别人看的时间都久,可能对这个年纪的男孩天然地没有抵抗力。
男孩在高高的云梯上倒吊着,显出和年纪不符的力量和胆识。
颠倒的世界里忽然出现一身草绿色。
“小心点,别摔了。”
男孩一个卷腹正过来,转头往下看。
“才摔不了呢。”
“刘教员不在吗?”
“他上课去了。”
陆百年仰着头朝他笑:“下不下得来?”
“下得来呀!”
这话很有用,男孩显出不服气的神情,立刻就噔噔往下爬,陆百年就松了口气。
男孩落地先整仪容,将白上衣朝下拉平。
“你是队长吗?”
“是的。”
“你是我爸爸队里的。”
陆百年正了正胸前的名牌:“是。你叫什么呢?”
“我叫江涛,”男孩背手跨列着,“你叫陆百年。”
陆百年忍住笑,也学他一样笔挺地站着:“你认识我吗?”
江涛朝他一哼:“解放路全大院都认识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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