想喝啵啵茶

百年

四十一、

陆百年一时失察,实在站得太久了些,直到身后有人迟疑地叫了一声“陆百年?”。

陆百年仓促转过身,身后的人正骑在自行车上,把他上下打量。

挨得近了有股鱼腥味,黑塑料袋正往外滴血水,陆百年怔怔看着这刚买菜回来的中年男人,一时想不到这是哪里的亲戚。

“……是我。”

中年男人长出口气:“我就说我认不错。你小子多忘事,你老师都不记得了?”

这身份把久远的记忆破开,大概每一代学生都有给师长起外号的陋习,陆百年看着他的一副圆眼镜先想起来的是马四眼,而后才艰难地回忆起马登云。

儿时清源县统共四所学校,陆百年毕竟在这小城长过十七年,何况家中变故时师长们比亲戚可靠得多,所以他们多数人的名字都还记得。

不过马登云的印象并不良好,陆百年还记得他爱收礼和体罚学生,书也教得差劲。

陆百年心想这人十多年还做着老师吗,心念刚动就觉出不敬,低下头叫了“马老师”。

正是心情低落的时候,想不到更多的客套,不过马登云似乎也不为客套而来。

“听说你考国防去了?”

“是。”

“那么高分,考哪儿不行,非干这个?”马登云把车一支,唏嘘也唏嘘得真诚,“可惜你这块料。”

陆百年眉间微微一皱,把眼睛抬起来:“人各有志。”

马登云抱臂坐在车上,大有和他聊下去的意思:“是,陆家人是都有意思,可是各有志向。你家那小子在我班上念书,他比你离谱,人家那是想当齐白石。”

陆百年已完全直起了腰,展出和马登云齐平的高度:“未必不行。”

马登云笑一声:“人画虾,他瞎画,差不离。你就问他还念不念这个书了?我看老同事面子上没让他留级,那这小子也不能总这么把均分往下拖吧?”

“所以就不让他考试吗?”

“他自己心思就不在学习上,我不让他考是给你老子跟我自个儿都留个面子。”

陆百年并不擅长说重话,于他的性格,不应长者言就是大不敬,于是陆百年维持了这不易察觉的怒意。

“他到底跟没跟家里说,钱什么时候赔?”

“……什么?”

马登云提住车把,把自行车前轮往地上重重一磕:“砸我家三回玻璃,扎我十来回车胎,划烂学校一块黑板跟桌子。陆朝阳刚把学校的钱赔了,我的事他跟家说没有?”

陆百年怔怔,需要先想想这破坏力的真实性:“……是陆百坡……他一个人做的?”

“废话,处分还在学校里贴着,我真不知道你们亲兄弟哪儿像。陆百年,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能讲理,你也该让陆朝阳把二小子也管一管。陆百坡活脱一土匪,他才多大?以后出校门想进少管所?”

“……”

“我真没多要你家的,五十块钱他能拖到现在,你还不知道这事?我是真拿他没招,再拖我就得上你老子单位亲自找陆朝阳。”

“我跟您道歉……”先前的不悦全被压下去,陆百年开口时有些气短,“五十吗,我现在知道了,我会赔的。”

“你说个日子。”

快要他一个月津贴,陆百年忽然就后悔把钱给陆朝阳给得太早了,他没给自己留下一张整票。腰间无铜的准尉窘迫回了当年,兼顾还有些难堪。

“……就这星期。”

马登云听得出他底气不足,但遇见陆百年本就是预料外的事,逮住小土匪一个家里人不容易,泄愤大于实质:“成,拿你自个儿做担保。”

陆百年平白遭这一番责难,愣愣看着马登云踹起支架,想起来一句要紧的话没说。

“我赔您,老师,不要再找我爸爸。”

马登云已经把车蹬起来,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,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。陆百年紧紧地目送,直到看见他走的是回自己家的路,浑身才慢慢松下来,至少这一天他不会去找陆朝阳。

陆百年没顾上问他别的,但悲哀地发觉自己真相信马登云,想来是那小东西能做出来的事,陆百年无暇想其他,无论什么理由钱都是要赔。何况钱还在其次,想到陆百坡的种种,本就低落的情绪又蒙上一层阴影。

陆朝阳应当还不知道这一份烂事,不然他也不会看得见一个活蹦乱跳的陆百坡。

陆百年把口袋里的毛票攥出汗来,是他省出来没有坐车的钱,都不知道是不是够。

陆百年闭着眼等着,头发短得无处可抓,只能徒劳地用掌根揉按额前,旁边还有个冷眼等下班的邮局工人。

那头真接起来,陆百年蓦地直起腰,意料之外,是江涛的声音。

“是谁呀?”

陆百年一声“报告”没有刹住:“……嗯,是我,陆百年。”

那头咯咯笑起来:“陆大哥!”

陆百年禁不住也想跟着笑,但扫了一眼走着秒针的挂钟:“小涛,你爸爸在吗?”

“在呢陆大哥。”

陆百年有了胆战心惊的几秒沉默,电话那边是充满家常气的杂音,听得见摩擦声和呼气声,再拿起来的电话连一声“喂”都没有。

“闯什么祸了?”

“……没有,首长。”

“噢、我家也是刚接的线,这小子就好接电话。怎么着,一天半没见还想我了?”

电话里江望潮的声音有点失真,但还是那让陆百年熟悉的调子,陆百年微微笑,心想怎么隔了这么远,倒比见了真人还亲和些。

“想……首长,我到家了,家里有事,有事想您帮忙。”

陆百年指甲嵌进掌心,还在犹豫那个钱字,但蓄了几次气都没说得出来,邮电工偏在这时候敲了敲柜台“半分钟了啊”。

“唔,用我人过去?”

“不,不用。想借钱,首长我回去还您。”

“多少?”

“五十,我下月就还。”

陆百年恨不能把舌头都咬掉,那边安静得像断了线,直到江望潮呵一声。

“开我玩笑呢陆百年?今天晚了,明早上吧,五十不够买汇款单。给你傻小子一任务,回来路上看你喜欢什么给我带点什么,寄你五百,怎么用的回来写个报告,没花完的你交陆山炮,就是别带回来讨打。”

“首长、我借钱是为了……”

“没兴趣,你师娘叫吃饭,挂了。”

险险地卡在五十多秒,走出邮电局的陆百年兜比脸干净,铁闸门踩着他脚后跟落下。陆百年在台阶上坐下来,一会消沉一会笑,想通了其实生活也就这样,麻烦事一件挨着一件,不就是得叠着摞着才能过一辈子。

没什么大不了的,回家再问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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