百年
三十八、
满屋油烟味,厨房里呲啦啦的下油声,吵是吵闹,但还是比陆百年想象中冷清多了。
陆朝阳钻进厨房就不见出来,陆百年端坐在饭桌前,察觉出父亲刻意回避的意思。
陆朝阳在厨房里叫:“进来端饭、陆百坡!”
陆百坡从进屋就成了哑巴,耸拉着脑袋进厨房的样子让陆百年看了想笑。陆百年不好出口说什么,只等他又耸拉着脑袋出来,伸手接住他手上摇摇欲坠的两个盘子。
不过陆百坡只是当了哑巴,一双眼睛还卖力眨着,留意着厨房里的陆朝阳,又爬到陆百年腿上坐着。
陆百坡用气声说:“他装的。”
陆百年忍着笑:“我知道。”
陆百坡努力往上坐,附到他耳边:“但还是我最想你。”
一身衣服已经皱得不能看,陆百年也不在意了,把怀里的小猴子又搂了搂。
“我知道。”
陆百坡爬上爬下又端了几回盘子,一张方桌摞起来两层,陆百年终于有说话的机会。
“做太多了,爸。”
又是咣一敲锅沿。
“你老实呆着。”
老实呆着的陆百年就不忍了,笑得眼眶有些热。
可怀里的陆百坡并不老实,一边搂他脖子,一边回头往桌上看。陆百年都听见他咽口水的声音,抬手拍他屁股。
“小坡,去洗手。”
“你陪我去。”
“好。”
陆百坡树熊一样,挂在身上就松不掉,陆百年硬把他拽下来,把一双猴爪子按在水龙头下打肥皂冲了三遍。刚洗干净了手的陆百坡转身又往他身上扑,陆百年一身衣服又当了擦手巾。
正逢陆朝阳亲自端出来一盘菜,瞥见陆百年又拔腿进了厨房。
“我再拍个黄瓜。”
陆百年苦笑着叫一声“爸”,被关门声隔绝在外头。
陆百坡没他那样的心境,眨眼看着一桌菜,再眨眼看看陆百年。陆百年知道他不敢,眼下又没有筷子,就比了个嘘声,捻起一只油焖虾来剥。虾肉被塞进嘴里,陆百年的指头显然被急不可耐的牙尖蹭了一下。
终于熄了火的陆朝阳还没消停,铁塔一样叉着腰低头看桌子,闷声又往屋里钻,叮啷之后拎出来的是两瓶白酒。
已偷吃了三四只大虾的陆百坡舔舔嘴角,被撩拨得越来越饿。吃过一年食堂的陆百年而今也知道,哪支连队的炊事班都比不上陆朝阳。
陆朝阳虎虎地坐下,把酒瓶子用牙咬开。
“你穿的什么德行,糟蹋成这样……陆百坡、滚下去坐着!”
陆百年拍拍气冲冲的小孩,拨开放在凳子上。
“不该这么穿,我知道的……爸,我这就换了。”
陆朝阳终于看了他一眼:“那也不用。”
陆家里吃饭没有大规矩,五六平的厅堂摆了沙发和杂物,余地堪堪放下一张桌子,父子各坐一头。陆百坡哪一边也不坐,盘腿在一张板凳上,端着碗坐在陆百年身后。
陆百年坦然看着陆朝阳,也许是一身戎装给他的硬气。从前只是父亲,而今能叫一声老前辈吗。
陆朝阳也察觉长子笑得越发开怀,不自在地咕嘟嘟倒了一满碗酒,话是和陆百年说的,眼睛却看的别处。
“现在开饭还唱歌吗?”
“还唱呢。”
“唔、那德行没变。”闷下半碗酒的陆朝阳重重咳嗽两声,终于拿起筷子,“别傻愣着、吃。”
一桌热菜凉了一半,唯有中间一盆鸡汤封着一层油,拨开还冒着滚滚热气。陆百年盛了半碗热汤,又舀进一个鸡腿,拿着筷子只喝酒的陆朝阳一直没说话,直到眼看这碗鸡汤被陆百年递到陆百坡手里。
“你给他干什么!”
“小坡长个儿啊。”
“我给你做的!”
陆百年苦笑着听亲爹这番明目张胆的偏心,不用眼睛都看见身后那狼崽子的凶狠目光。
“是……我也吃,也吃。”
陆朝阳盯着他把另一个鸡腿夹到碗里:“现在咱们衣服长这样?”
“是,是夏常。”
“我入伍那时候,你都没见过,”喝下酒的陆朝阳显出点自在,用力清了清嗓子,上手扯自己领口,“我们,那是一颗红星头上戴,这儿——革命红旗挂两边。”
“是,现在换了,爸。”
陆百年只吃了一口黄瓜条,陪陆朝阳喝下一口酒,预备着随时答话,饭桌前坐得如政治教育一样端正。陆朝阳抬头看他了,而且一看就是死盯着没完。
“精神,你这样精神——我就说你那头发,以前你老留那么长,剃成这样才对。”
身后突然一声尖细的“胡说”。
满嘴肉的陆百坡又往陆百年身后挪,在哥哥和父亲的愣神里又补了一句“这样才丑”。
陆朝阳真是拍不着他,但一双筷子已经下意识抡起来了,让陆百年看见都一阵肉疼。
“别别、爸,刚开学那时候我们其实也老说,看不习惯……是推得特别短,我知道是为了军容。”
“你懂个屁,”陆朝阳愤愤瞪小儿子一眼,但也不知道是骂谁,“要打仗那弹片不长眼,犁过头皮一脸血,你留个娘们样的头发怎么给你扎、这叫适应环境!”
一声讨好的“是”还没说出口,身后又叫起来。
“谁打仗、谁还打仗?老师说了,到00年我们共产主义都实现啦、不打仗了还弄这么丑干什么!”
陆百坡索性从凳子上跳下来,端着饭碗意思是随时要跑。陆百年匆忙拉住这一个,又站起来一手按住陆朝阳。
“爸,爸,怪我,都怪我,咱们坐着吃顿饭。”
陆朝阳倒给他劝笑了:“他欠收拾,这怪你什么?”
“不管什么,都怪我。”
两头都坐下来,陆朝阳反复看着两个儿子。
“你少惯着他,他王八羔子不成样了现在。”
陆百年在这份阴晴不定里努力想着说词:“小坡放假了吗……小坡,学校里怎么样?”
陆百坡咽下一口饭,大大方方开口:“没放呢!今儿学校期末考。”
陆百年愣神的时候,陆朝阳瓮声瓮气接上:“王八羔子……老师亲自来找的,让他甭考了,他考了就是耽误平均分,我答应的,我丢不起这个人。”
“……”
“那是马大炮自己说的啊、他自己不让我考的,”陆百坡叫嚷中带着自得,“我见他还烦呢,谁稀罕他。”
“你王八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是不是?让你留级你就舒服了?”
“我还想留呢,我就不想跟着马大炮。”
陆百年有点头疼,用一筷子煮干丝先堵了他的嘴:“怎么叫老师的,小坡?”
“你留级我打断你腿。”
一顿饭时间都没挨打,陆百坡在哥哥背后把碗敲得越发清脆:“我就是想留级、我就是不想跟着马大炮!”
陆百年替他受着那份胆战心惊,这小猴嚣张得好像他再也不走了一样。酒碗被突兀地端起来,陆百年已经喝得胃里难受了,还是忍着和陆朝阳重重一磕。
“我敬您,爸,你是前辈了……以前我好多事不懂,现在知道了您不容易。”
“懂,你懂个屁。你当你的大头兵吧,将来有你罪受的,现在就你懂……王八蛋,我要知道你跟着江老二,你看老子让你去读他妈的这个国防。”陆朝阳用力一抽气,白酒当水灌,“儿,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接你?”
“唔……不知道。”
“这里头是个人情,你不明白,咱们这儿人都水浅。单位里面我都没说,没请假还得上班去。你回来了别吱声,家里呆着,这身皮给你惹麻烦。”
陆百年哑然,忽然就明白了陆朝阳的深意,但他没法告诉陆朝阳身后那小东西已经把他游街示众过一遍了。
手里又被塞进个饭碗。
“哥哥、我要那个鱼吃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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