想喝啵啵茶

百年

三十六、

军校通常没有暑假这回事,大一下基层学兵,大二护校,大三军演,大四下连,又或许是集训,或许是实践任务。没有好怨的,准军官们既然吃国家一碗饭,就没有当一夏天米虫的道理。

陆百年被分配到驻广东某集团军,又是离家千里万里远的地方。

按部就班领了列兵衔,留校预备千里机动,本来没什么指望,但最后一门期末考后忽然被江望潮叫去,陆区队长战战兢兢反省了一路。

江望潮给了他个长假。

“补你过年的那份,算上来回路程十二天,拿着,晚上的票。”

江望潮眼看这人下巴是合不上了,索性往他头顶拍了一掌。

“傻小子……!听不见人说话?”

“首长这怎么……”

“当然不行,我跟刘长安都没说。可别让别人知道,机灵点,别收拾东西了,悄没声拿几件衣服,上我车我送你去。”江望潮换大衣时又想起什么,“不然也别拿了吧,缺便装吗,夏天的衣服是不是还没给你买过?”

陆百年越慌张江望潮越想笑,出校门时从后视镜里看他,眼见这老实孩子都快把脸埋进车底盘了。

哨位自然没有为难,出校门两个路口,江望潮才听见后座上出了一口长气,终于忍不住笑得拍方向盘。

“我跟你家里拍过电报了,你爹要不缺心眼就应该有人接。先跟你对个口供,给你请的事假——我说陆山炮病了,有点缺德,但非直系亲属批不下来,反正陆山炮那样,什么零件不都有点毛病?”

“……谢谢首长。”

“就十二天,日子记清楚,机动以前回来,别耽误下基层学兵,迟一分钟我扒了你皮。”

“是、首长。”

江望潮从后视镜里终于看到他点笑意,笑得咬着下唇,眼睛亮得藏了星星。

车站外江望潮把他放下来,下车的陆百年已换上便衣。江望潮把车窗摇下来,从头到脚把他看了一遍,除了一头板正的圆寸,已经能把他的大孩子顺当当藏在人堆里了。

手里又被塞进张纸。

“我电话,私人的,有事就接过来。包里是你自己的津贴——好小子,我才知道你真铁公鸡啊,一年津贴愣能省下来我一月工资,放好别丢了。”

陆百年一勒背包带,笑得眉眼弯着:“丢不了的,首长。”

“也是,遇上小偷别留手,机会把握好,我给你争取个三等功。”

笑声引来半个广场不明就里的目光。

陆百年好不容易停下来,趁着咳嗽低着头,又轻声说:“谢谢首长。”

江望潮当没听见,朝他摆摆手:“赶车去吧。”

“我走啦?”

“嗯。”

陆百年走出几步,听到身后越野车打着了火,忽然就有点走不动,想回头的时候恰好听见了江望潮一声“陆百年”。

“这话……迟了点,陆百年,”江望潮已把车倒出去了,引擎声里话不太清楚,何况他还偏着头,好像一心全在后视镜上,“生日快乐啊,傻小子。”

陆百年还是一个字一个字都听见了,让他上了车都没缓过劲来。背包抱在胸前,烟味泡面味啤酒味里一个人傻笑,被许多挤来挤去的人像看傻子一样看着。

票是座票,但上来时位置已经被人占了。绿皮车上人挤着人,既然有那么多人是站的,坐了也还得让,和百姓没什么好争。陆百年靠在接轨处的窗边,随列车一摇一晃,军校生不怕站,何况是回家,就是蹲一路也可以。

“银鱼,华丰、宏发,要不啦?”

拎黑包的人挤过来,给陆百年敞开看他包里花花绿绿的一片。

到处是嘈杂声……烟火气太重了,没有口令,没有秩序,陆百年把一声“报告”生生咽下去。

“……多少钱?”

夹带私货的人已经为他这几秒犹豫不耐烦了:“华丰八毛,银鱼一样,八达岭六毛啦。”

“怎么这么贵了?”

“你哪儿来的啊、这长沙啊大地方,你以为是你打工仔老家?”

陆百年无意再争论这一年人世的物价,从一堆花花绿绿和对方要骂娘的压迫里要了三毛的宏发,要了之后还有点后悔。

车要坐一夜了,但人总不见少。陆百年习惯了一身汗味硝烟味,但从没这么在污浊里泡过,后半夜的烟头明灭呛得他有些头晕,于是挨着车厢慢慢坐下来,腿慢慢弯下去,忍受着一寸寸的疼痛。

很少有睡不着的时候,也没有睡不着的姿势,陆百年抱着背包,下巴埋进织物里,咳痰声,报站声,铁轨声很嘈杂,月台上许多人挤在车窗举着篮子叫卖东西,但总不会吵闹过于炮火,身下的车厢板晃着,温暖、干燥,比在单兵帐篷里睡得安稳得多。

陆朝阳看过电报吗,清源县有没有人接他。

弟弟知道吗,都不知道他放暑假没有。

陆百年不会睡死,半梦半醒里就胡思乱想着,一点点焦虑里有让人头晕目眩的幸福。陆百年迷迷糊糊地傻乐,终于在黎明时连那一点焦虑也散去,他走过更远的路,哪儿有走不回家的步兵。

火车到不了清源县城,只能在苏州转大巴。陆百年已磨掉十二分之一的假期,不会再犹豫那一张车票,当他把背包拉开时又发现里面码着的瓶装水和面包,侧兜里还塞着青梨,陆百年惭愧地埋了一会头。

既是归心似箭,又有些想另一处家了。

清源本就是小站,一眼望得见东西两头,一年过去也没有变化。东西两头都看不见陆朝阳,陆百年有点惊讶,惊讶里有更多失望。

身心被劳累消磨了一半,但总不愿这么邋里邋遢地回家,陆百年用了很长时间在池子前洗漱,一身便衣都捏出褶子。

回想临行时也这么在洗手台前擦洗过,陆百年茫茫然看了很久,从这同一面碎了角的镜子里,总觉得是看见了另一个人。

走出厕所时另一趟车都来了,刚抖擞精神的陆百年就惊诧地看见了一个追着车跑的身影,小跳蚤似的淹没在尾气里。

司机伸出头来骂:“你要死啊!”

“你才死,你要死!”小跳蚤挥着拳头蹦起来,话说得咬牙切齿,“就是你,你们的车把我哥哥弄走的!”

倒不了车的司机大力拍着喇叭,把尖细的声音盖过去:“滚——!”

挥着拳头陆百坡又一蹦,一句“王八”噎在喉咙,忽然被人拦腰抱起来。

“陆百坡!”

陆百坡还踢着脚,转头愣愣补上了一个“……蛋”。

不同于陆百年的惊喜交集,发着愣的陆百坡半天没合上嘴,兄弟两个就一起陷在骂娘声喇叭声和汽车尾气里。

被劳累磨掉一半的归心被全数弥补,陆百年抱着他又叫了一声“小坡”,难得失神的陆百年就没察觉弟弟的另一番心境,直到怀里的脏兮兮的小猴子“哇”的一声叫,原本气冲冲的小脸全垮下来,带上说变就变的哭腔。

“你军装呢——”

陆百年为这问候一懵。

“你军装呢!你军装呢!”小猴当真就掉了眼泪,还叫出了白眼狼的声音,“军装呢……谁让你就这样回来啦——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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